景飘影

【承花】花京院典明养的东西总是会死

*本文来自锤子太太,我仅为代发


        承太郎回到旅馆时,阿布德尔正在给花京院看手相。花京院的手被阿布德尔棕黑的大手完全地攥在其中,只有一截鹤骨样的手腕露在袖口外,安静地悬在阿布德尔那张已经用得看不出颜色的缎布上。承太郎把手里沉甸甸的几个袋子随手扔在地毯上,扬起一阵细灰和乔瑟夫对于外孙教养问题的抱怨。

       他是希望这么一声响可以打断这次迷信活动的,但他们都如同大堂里的雕像般岿然不动,注视着一个点。那里也许是花京院近未来的命运,也许只是毫无意义的几道纹路,无论如何,那是承太郎看不见的虚无。

        承太郎,辛苦你刚包扎了伤就去采购,承太郎,晚上要不要去哪里看看——连这样的场面话也不吭一句,想必那个虚无的占卜结果,一定程度上比较严重。阿布德尔紧皱着眉,抿着唇一言不发。花京院,他——花京院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望向承太郎这边,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好像在说着,还是老样子啊承太郎。但实际上,他也一言不发。

       也许是几天前在墓地吸了好几个小时致幻瘴气的缘故,承太郎不禁想把一切都比喻得很消极。能买到的东西不过是死面烤成的馕,干枯的果子和鸡肉,捣得像干泥的香料咖喱,捧起来撒下去会发出子弹壳落地声音的细长香米。连幽灵飘到这座城市都会当场脱水成一张塑料薄膜。他看见花京院手腕上的白鳞般的细皮,花京院头上正在开线的绷带,让他心生烦躁。就像新年的早晨看见窗台上的绿植正式宣告枯萎,这很不吉利。

        花京院,你快去洗澡。承太郎转过头去,想了想,又舔舔干裂的嘴唇,补充说,绷带该换了。他的手终于从该死的棕黑色巨口中抽出来,鸽子归巢般正确、致密地摆在桌上。无论摆在哪张桌子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右手合在左手上,在任何已知的文化里都是无可挑剔的礼貌姿势。这就是花京院,花京院。正确的花京院。承太郎仍然不想去看他的眼睛,他知道那又会是一种正确的、尊敬的眼神。非常地,讨厌。

        他们的“学生房间”实际上很是花哨,繁复图案的墙纸、天花板、地毯。就像电子游戏的乱码溢出来了一样——这又是花京院说的。虽然承太郎没有见识过,但花京院提到电子游戏的慈爱表情,说明他像懂得这诡异的异域风情一样,懂得电子游戏包括弊病在内的妙处。承太郎搞不懂而他却能的事情持续增加。好在已经是傍晚六点,房间唯一的窗户透进来一小片光和一大片黑暗,大部分的彩色乱码都隐匿在蓝色的阴影中,缓解了承太郎的烦闷。

        水声渐渐小了下去,承太郎听见窸窸窣窣的花京院套上备用制服的声音。这该死的八十年代的中东,为什么会这么安静。安静得像宇宙爆炸前的死亡。安静得远处的街景像一张执拗于写实的蹩脚艺术家的遗作。承太郎还没有想出下一个有关去死的比喻,棉拖鞋轻轻踩到厚毯上的声音也临近了。很好,现在至少有个活人的呼吸声可以让这一切改变。如果他能主动开口聊两句就好了,毕竟他很擅长对每一样眼前的事物进行科普,并执迷不悟地扩容承太郎搞不懂而他能搞懂的事物这个庞大集合。来吧,现在就开始,昨天花京院讲阿布德尔的名字穆罕穆德是世界上最常见的名字这个事实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昏睡过去了,现在你可以继续。但是花京院坐在他面前的宽大扶手椅上,变成了一座滴着水的蜡像。蜡像望着窗外飘荡的黄昏,停止了发出声音。

        逊。

        “巴基斯坦实在是烦人。”承太郎放弃了等待。承太郎必须有所行动。

        “吃不惯这里的东西吗?还是说你那个小本子上记的仇没有报完?”花京院的目光终于从远处回到承太郎身上。

        “都有。我怀疑我们根本就还在那个老婆子的毒气公墓里躺着。死气沉沉的——就是这么回事。”

        听到“死”这个词,花京院的神色恍惚了一瞬,他微微侧过头,伸出手指卷弄着湿漉漉的刘海。先前干燥的手腕、脖颈、嘴唇,此时都泛着细小的水光。就应该是这样,承太郎于是心情非常他妈的之好,掏了烟盒出来,让白金之星取了根“骆驼”卷烟塞进嘴里点上。乳白的烟雾刚从过滤嘴和承太郎的厚唇间逃散出来,就被脱水成一把漂浮的白沙。白沙落在花京院没有擦干的脸上,他弯下腰去咳嗽。

        承太郎问过花京院是否介意他在房间里抽烟,他回答说自己的父亲也在家里抽。很不明朗的答案,但承太郎也不需要那种清晰的定论。承太郎会狠揍一切清晰的定论。

       “我——我养过的东西,总是会死。”花京院有点唐突地说。他刚喝了一口寡淡的奶茶,不知从哪里变出来那张绿边的手帕擦着嘴角。

       “呃。活着的东西当然会死。”

       “这倒是。我是说,很容易的那种死。”

       花京院稍稍适应了一下烟雾缭绕的聊天环境,白沙进入他湿润的呼吸道,又变成雾呼出来,也许还会在承太郎的鼻腔里变回白沙……奇妙的循环。

        “我,养过狗、猫、蝉、蝴蝶、仙人掌、菟丝子、君子兰、金鱼。最多的是金鱼,一直养到路易十六。”

        “路易十六?”

        “第十六条,在位五天。我把它冲进马桶,于是波旁王朝终结了。鱼缸用来装笔和橡皮。”

        花京院轻轻叩着桌面。承太郎想象着这样的手指按下冲水键,十六次,也许更多。死金鱼随着腥臭的水流全无神智地抵达鲜活的大海。

        “我最喜欢的是狗。玛蒂芬!他是只很大条的黑狗。你知道,黑狗总是小小的、瘦得能数清肋骨的玩意儿,又大又毛蓬蓬的狗一般没有黑的,但玛蒂芬就是那样的好家伙。我们像傻里傻气的美国电影一样,在阳光草地上玩飞盘,然后抱在一起,头埋进黑黢黢的毛里,滚来滚去。它站起来比我还高——好吧,我快比它高的时候,它死了。它吃了别人递给他的巧克力。”

        “我真心为你感到遗憾。”

        “好吧,事实上搬家之后,我爸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玛蒂芬。我猜是它的亲戚,因为实在是一模一样。重复一遍,天下没有几只毛蓬蓬的大黑狗。不过,没过几个月,玛蒂芬二世也死了。这回是一个仇日分子下的手,它变成了两半。我觉得还是不要迫害更多的玛蒂芬了,于是请我爸就此住手。”

        “严格来说,不是你的错。”

        “我也希望是这样。但是我的房间就像植物的百慕大三角一样,从兰花到仙人掌,无一不在我一觉醒来时发黄、发白,蔫回土里。连三叶草也不会长。我读了很多饲养手册,像机器一样精密执行,然后处理掉这些草本尸体。”

        “大概是你的房间光线不好吧。”

        “可我却活了下来。”

        “呃,恭喜你?”

        “谢谢。”

        花京院喝了口茶:“那么,你有养过什么吗?”

        “没有,比起养,我应该是在观察。不管什么东西,放在庭院里,它们就自己长着了。”

        “真是伤人的发言哟。”

        “还轮班负责过学校的小动物角,乌龟和兔子之类的。不过那个应该不算。”

        “啊,小动物角……”

        花京院注视了一会儿承太郎的脸,又自嘲地笑着微微转过头去。

        “轮到我的那天,我刚一接近笼子,动物角里的兔子拉稀拉得上蹿下跳,一两分钟就折腾死了。怎么样,好像诅咒一样。我明明跟老师说过,我什么都养不活,她鼓励了我一个小时,真是很振奋人心。然后,我就抱着兔子虽然会死,但我也要试着面对,这样的觉悟,去照顾它那一两分钟。我让法皇钻进它的尸体,蹦蹦跳跳,嗅来嗅去,让它假装活了那么几天。”

       “呃……该不会……”

       “后来它开始腐烂了,嗯,破破烂烂的,动来动去……再后来我就转学了。”

        “很有意思。虽然确实有点恶心。”

        “我头一次那么恨法皇的感觉能反馈到我身上,我的一只手在兔子尸体里闷了好几天。很不舒服,说真的。”

        “所以——我不能再伤害生命了。不再试着驯养什么东西。”

        “你可以像我这样,只是观察,不当做宠物。事实上很多人养宠物的方式让我觉得恶心——那种不平等的感觉。”

        “你是环保主义者。”

        花京院似乎在揣摩刚刚承太郎的话里是否有挖苦的意思,眯着眼睛似笑非笑:

        “承太郎——驯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观察的花草,无论是否是你庭院里那一棵,它只是那一目、那一纲的物种的代表,你仅仅是想要了解这一类植物而已。而我对玛蒂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玛蒂芬对我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它不可能再成为别人的玛蒂芬……直到死亡。”

        承太郎被这一番声音渐小的话弄得有点脊背发痒。花京院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

        “难道说,阿布德尔给你看手相是为了这个?”

        “嗯?……算是吧。”

        “我不知道你还相信这种东西。手相,宿命论,之类的。”

        “我并不相信那种东西,只是从已有的经验里总结出规律,然后,利用和服从……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有资格藐视一切,承太郎。”

        花京院把下颌抵在掌心里,望着承太郎以及更远的承太郎身后的空间。承太郎的手指被卷烟弹出的火星刺痛了一下。

        他看着的对我来说是虚无的事。花京院了解的承太郎不了解的事。巨大的空洞。不断扩大的,而且没有希望填满的空洞。愈是扩大就愈是产生巨大的引力,若不一头扎进去,就只能被撕扯成碎片。

        甚至白天还在说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花京院”这种气派很大的话。

        从腹部往上蔓延着寒冷和疼痛。必须,必须做点什么。

        “给我看看你的手。”

        承太郎的手盖上花京院的手,花京院的手盖着脸。他有点讶异地睁开眯着的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地伸出了手。

        细小、干净的掌纹,三条线正确地排列着,几乎没有分叉。这就是花京院典明。承太郎想。比起完全没意义的掌纹,手心隐隐泛起的红色和青色反而更引人注意。

        “阿布德尔说了些什么?”承太郎又放弃了。

        “他说,未来可以改变……在占卜里,也就是说,结果很不好。虽然,我早就想到不是养小东西这种程度的问题。爸爸有妈妈,妈妈有爸爸,太阳有地球,地球有月亮,而我……我大概永远只能拥有我自己。直到独自一人的,死亡降临。很可怕吧?很可怕哦。”

        “我不害怕。”

        “你不相信。”

        “我相信你。”

        



        承太郎留下的关于埃及之行的事物很少。一张合照,因为时间开始分解成彩色的颗粒,被修复了一次又一次,就像蹦跳着的腐烂的兔子。以及,那个充满了死亡的隐喻的下午,承太郎所记得的,嘴唇印上那片红青交织的掌心的触感。青叶肥皂的香气。细小的吸气声。暄目的白沙。

        “……那么,我也相信你。”

        花京院小声地回答。

        但是,承太郎如今做着的,只是一些观察和记录数据的工作。静静地保持距离,让它们作为生物学和统计学意义上的海洋的一部分。因为——

        承太郎所驯养的东西,总是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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